《藏真律公帖》局部。故宮博物院藏
《自敘帖》局部。
狂草《裴說寄邊衣詩》拓片。31厘米×52厘米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
李科
“……針信手縫,惆悵無人試寬窄。時時舉袖勻紅淚,紅箋謾有千行字。書中不盡心中事……”這是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一幅31厘米×52厘米的殘破拓片——狂草《裴說寄邊衣詩》。
作品創作時間不詳,資料極少。關于作者,眾說紛紜,一度傳為懷素。
西泠印社2011年組織的中國古代書畫作品春季拍賣會上,明代書法家董其昌的書法真跡《臨懷素“寄邊衣詩”》以230萬元成交。有學者追溯考究認為,懷素曾創作《裴說寄邊衣詩》草書,董其昌見過完整版本并臨摹。互聯網上也不乏將此件拓片標為懷素真跡,進行推崇。
然而,筆者認為,這幅作品并非懷素真跡。
草圣懷素與詩人裴說的百年時差
書法界與史學界公認的零陵僧——草圣懷素,生于公元737年,圓寂于公元799年左右。他所處的時期是從盛唐到中唐時期。
而《裴說寄邊衣詩》中的“裴說(yuè)”,則是晚唐時期的重要詩人。
裴說為桂州(今廣西桂林)人,雖生卒年不詳,但史料清晰勾勒出其人生軌跡。生于亂世,自幼勤奮攻讀,早年窘迫于亂離,奔走于道路,詩句“避亂一身多”道盡時代滄桑,引發時人共鳴。
裴說至京城多年,每年均以歷年所作五言詩十九首投于各顯要門下,以求賞識,然久不及第,有人譏笑他復行舊卷,怎無新作?裴說卻不以為然,解釋說:“只此十九首苦苦吟來之詩尚無人見識,何需再用它詩?”
唐哀帝天佑三年(906年),裴說終于丙寅科狀元及第。天佑四年(907年),唐朝滅亡,天下大亂,裴說見仕途無望,攜家眷南下,先在湖北石首暫居半年,后因戰火再度逃難,最終在返鄉途中離世,推測卒于公元910年前。
裴說確有詩作《寄邊衣詩》存世。現存《裴說詩詞全集》(52首全)收錄了該詩原作,內容為:“深閨乍冷鑒開篋,玉箸微微濕紅頰。一陣霜風殺柳條,濃煙半夜成黃葉。垂垂白練明如雪,獨下閑階轉凄切。只知抱杵搗秋砧,不覺高樓已無月。時聞寒雁聲相喚,紗窗只有燈相伴。幾展齊紈又懶裁,離腸恐逐金刀斷。細想儀形執牙尺,回刀剪破澄江色。愁捻銀針信手縫,惆悵無人試寬窄。時時舉袖勻紅淚,紅箋謾有千行字。書中不盡心中事,一片殷勤寄邊使。”
將詩作原文與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狂草殘作《裴說寄邊衣詩》比對,內容完全吻合,足見該作品是依詩而作的草書無疑。
但這也引出核心疑問:若《裴說寄邊衣詩》確為晚唐裴說所作,那活躍在盛唐至中唐時期的懷素,如何能在生前見到這首詩?唯一可能的解釋是:懷素之前另有一位同名詩人“裴說”作《寄邊衣詩》,或存在名為“裴說寄”的作者曾寫《邊衣詩》。但通過查索,唐初、中唐都沒有一個署名“裴說”或“裴說寄”的出名詩人,前朝也未發現。
這一無法跨越的時間鴻溝,成為否定該狂草為懷素真跡的鐵證。
狂草拓片的“形”與懷素真跡的“神”之差
再從書法技藝層面審視,狂草《裴說寄邊衣詩》殘作拓片,雖乍看有懷素中年時期巔峰之作痕跡。但仔細一比較,就可發現,狂草《裴說寄邊衣詩》只留其形、不存其神。
懷素中年時期的書法創作已臻化境,其筆法兼具狂放之姿與法度之美,尤以三幅作品為典型。
懷素中年巔峰之作數《自敘帖》無疑。《自敘帖》為懷素自述其生平大略,兼錄顏真卿、張謂、戴叔倫等人對其的贈詩成文。通篇為狂草,筆筆中鋒,如錐劃沙盤,縱橫斜直,無往不收;全卷強調連綿草勢,運筆上下翻轉,忽左忽右,起伏擺蕩,有疾有徐,有輕有重,通幅于規矩法度中,奇蹤變化,神采動蕩,實為草書藝術的極致表現。它是懷素流傳下來篇幅最長的作品,世稱“天下第一狂草書”。
再看“游絲筆”典范的行草書《藏真帖》。公元772年末,懷素于洛陽求教于顏真卿,史稱“洛下論書”。此次交流留下兩件珍品:顏真卿作《懷素上人草書歌序》,懷素則寫下行草書《藏真帖》。《藏真帖》6行、51字,用筆瘦勁而字形圓渾。“顏尚書”三字雄健高標,特立獨出。作品后三行快意書寫,顯露出懷素“若有所得”的喜悅之感。后人將《藏真帖》與《律公帖》合刻于一石,立于西安碑林第三室。此帖筆法瘦勁,頓挫鮮明,線條飛動,極有力度,富有神采。點畫粗處如墜石之勢,細處如閃電遺光,迅疾駭人,不時有狂癲之態,然左繞右旋而不離法度。
《四十二章經》,則是懷素禪意與狂草的渾然天成。唐大歷十三年(778年),秋意漸濃時,懷素云游至南雁蕩山。他盡情觀賞了雁蕩的奇峰、怪石、巨嶂、飛瀑,與高僧深入探討佛經,品嘗山中生態美食,心境愜意。仰慕懷素大名的精舍住持索書留念時,懷素欣然抄寫了小乘經典《四十二章經》。《四十二章經》書卷中,狂草奇幻無形,恍如筆走風雷,滿卷游龍委蛇。
《自敘帖》作于懷素40歲,《藏真帖》作于36歲,《四十二章經》作于42歲。拿狂草《裴說寄邊衣詩》對比這三幅作品,可見兩重明顯差距,高下立判。
筆法生硬,章法局促。懷素筆下線條如“驚蛇入草”,轉折處流暢自然,字與字、行與行間呼應貫通。狂草《裴說寄邊衣詩》中除了點畫有差距外,線條使轉不太流暢、首尾勾連不太順暢、章法布局尤其是上下字之間略顯局促,卷面欠清爽,這不符合懷素飄逸浪漫的風格。
字形偏離,習慣相悖。懷素對常用字有獨特寫法,而拓片中半數以上字形與之迥異。特別是“寬窄”“舉袖勻紅淚”“謾”“千行字”“中”等字,寫得生硬、難產,與懷素作品中同類字判若云泥。
懷素的書法于狂放中見精微;而殘拓片僅模仿其外在形制,卻在筆法韻律、章法氣韻和書寫習慣上暴露了“匠氣”。這種“形存神亡”的差距,正是其非懷素真跡的又一鐵證。
(本文作者系永州市文聯副主席、永州市懷素書法研究院院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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